我们死不瞑目

我是精神病,想好再点进来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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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强欣剂」 翻山

  翻过那座山,翻过它,然后逃出去。


       翻得过吗?逃不掉的,因为它在你心里。

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京海市的边缘是连绵的山,背山面海,看似气势磅礴,实际只有一座有明显轮廓,因为它离京海最近。那座沉默的山严守京海市的边境线,颇有种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的气势。


  

高启强小时候听老人说,高山会困住死人的魂魄,那座山又那么黑,像一口铁棺横在京海高速口,让人看了就心慌气短。

 


  京海地势复杂,高山和低洼并没有规律,二十一楼高层侧面是另一片地界的平台广场,就像生在京海的漫漫蝼蚁,生死富贵,从由不得自己。


  

  他爹妈没死的时候,他不必操心家事琐碎,酒鬼死爹不回家一切都万事大吉,他晚上喜欢爬到顶楼看星星看月亮,一边的高启盛半搀半扶教小兰走路,高启强以为生活永远就是这样。远处的山在深墨色里晕成一个剪影,他看不清,似乎总也没看清过。山静默着注视海浪,雾气缭绕里似乎只是一点模糊的水汽。妹妹的小手拽住他的衣角,要下雨了。


  

  高启强打小喜欢雨天,水蒙蒙的空气湿滑清爽,老房子木梁霉味和玻璃上的水珠让他觉得平静。爹妈走了之后他最讨厌下雨,他恐惧漏水的屋顶和高烧的弟弟妹妹,憎恨雨前鱼缸的低压,这代表他要花费更多的钱去打氧维持,死鱼甚至连本都回不了。超额电费要用低声下气的烟和赔笑去补,生活的重担一股脑压在他肩膀 ,他没有时间去天台看雨看山,雨里梦里都是鱼的腥气和黏液。


  

五百块的抚恤金他要把弟弟妹妹拉扯大,谈何容易一件事情。倚在天台消磨夜色变成奢望,他早出晚归地倒腾鱼,在夜色里如搬腾粮食的老鼠,急促地,毫无尊严地,饥肠辘辘。


  


  鱼的腥气蔓延全身,高启强打小讨厌腥气,他报复性地折磨自己拼命赚钱,刚干这个时,常常恶心得吃不下饭,总觉得死鱼的鳞片和黏液溅在脸上,神经质地摸自己的脸颊。

弟弟妹妹每一口吃喝都是他的血肉,他一口一口把两个幼子拉扯大,念书,上大学。高启强以为生活永远就是这样,顶天把鱼摊变成店面,剩下的他不敢想也想不出来。


  

 

故事的一切开始在千禧年初的年夜,跨世纪的一个春节把他的人生分割成两段,前半生是追而不得的猪脚面,后半生是心心念念的年夜饭。他此生都在追赶不可得之物,也终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

 


一台两万八的等离子电视,一顿毒打,几张他担心要花钱的ct片子,高启强觉得像做梦一样,肾上腺素迟迟没退下来,他脑子胀胀的,四五个小时之前的事情仿佛大梦一场。直到对面的警察叫他名字才缓过神来,对面的警察很年轻,甚至神态都不像个警察。   


  

  

殴打的后遗症逐渐浮现出来,吃饺子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嘴里全都擦破了,咀嚼牵扯着刺痛不已。眼泪掉到碗里,饺子变成五光十色的光晕,中间饺子皮一点乳白色,像腼腆小警察的齿尖。痴憨地露出来一个角,没待他看仔细就缩回去了,只剩面皮上淡淡一点笑痕。


  

他突然就紧张起来,觉得自己怎么坐怎么不体面。来收他饭盒时候后知后觉想起自满身鱼臭血腥,身体本能往后缩了一下,小警察以为他被旧厂街那群混混打的狠了,反倒贴得更近,用指尖轻轻拨他的伤口检查。指腹一点热度在额头上轻触几下就撤开了,小警察一对眼珠在集中注意力时眼皮微微下垂,刑讯室昏暗灯光下亮的出奇。


  


  说来也奇怪,嘴里和脸上的擦伤瞬间都失去的触感,所有的血都涌在被触碰的额角,冲得皮肤都涨红。小警察左顾右盼把队友支走,暗示弟弟妹妹就在隔壁,他被热气腾腾的饺子逼下泪来。高启强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人。他迫切地想离冬夜的太阳近一点,沾满污血的鱼腥拦住他,只好磕绊地问姓名,举杯贺他新年快乐。


     安欣,安欣,他在心里默默念。安心,安心,他又没来由地默默想。

   


  冬夜的太阳有一双亮亮的眼睛,高启强出看守所时候喊他安警官时候有点不好意思,真正的大太阳天,他怕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从最嘴里面滑出去,舌头和嘴黏在一起互相打架,眼睛像躲避烈日一样眯起来。

  


  莫名的饥饿感袭来,胃袋里一些东西开始翻腾,邪恶甜蜜的钩子刺穿他的五脏六腑。他轻轻地谦卑地问安欣,这附近的公交站在哪。他打小在京海摸爬滚打,做小伏低卖弄可怜已经成了骨子里面的习性,心底里有一个难以开口的瘪气球,再安欣捎他进市区的时候赫然鼓掌,飘飘忽忽要带他跃山跨岭飞出京海。


  

旧桑塔纳里面味道刺鼻,老胶皮在太阳底下暴晒,坐垫上还有各种混杂一起的烟味和汗味。高启强直觉得时间此刻被拉展无限长,公路上扭曲变形的起浪和闪闪发光的前车镜,五感无限延伸,他嗅到安欣警服里面一点干净棉布的味道。

  

小小的白车在公路上飞驰,京海春早,空气里面已经微微发暖,高启强看到远处那个熟悉的山尖,山尖上有一点乳白的云,微微泛出苍色,他指给安欣看,问他有没有爬过那座山,他家天台正对那座山尖,从小看到大。



  

 安欣一侧头眼神和他撞在一起,去找那座山尖,眼仁很圆,高光也圆溜溜,黑白分明,纯净到像什么执着的动物。安欣扫几眼找到那座山,说偶尔吧,那个山怪高的,快到山顶有个亭子,你喜欢爬山啊。他应该是接了话,当时太紧张,恍惚觉得自己又在梦里,稀里糊涂也不知道说了什么。后面事情混乱,唐家兄弟大闹一场,差点打起来,把另一位刑警也弄来了,很不好收场。他后来也想不起自己在车里接的话是什么,他隐约记得山半腰有个亭子。


    

  在京海呆了这么多年头,他其实只有一次登上过那座山。隐约想想还是2002年前后的冬天,只记得年假格外长,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,走在路上要没过小腿,铁定不是上山的天气。可那天下午高启强突然就有种想翻过那座山的冲动,来势汹汹。关门的时候高启盛里屋喊今年全国都是大雪,叫他不要淹死在山雪里。


  

      雪咯吱咯吱地响,京海的冬天没有很寒冷,白气在口鼻聚集又消散。高启强觉得自己不是走在雪里,而是趟着白色的水,白晃晃地扎他眼痛。只是凭着感觉走,印象里模糊的山爬上去其实也没有那么高,蜿蜒一路也攀上高峰,

  

   

    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,他猛地一回头,神经悚然绷紧,总觉得背后有枪口抵着他,造孽多了大都这样。他看到的是零星几个趟雪的市局警察,八成是来核实现场,也不知道谁挑大冬天犯事,左顾右盼他想见的人果然在队尾。


  

  安警官。他冲安欣招呼,裹着警大衣的警察点头致意,走路的速度慢了下来。安欣抬眼睛看他,上目线变成柔柔一条,有点像一道晕开的眼线。黑色毛领里裹着年轻的脸,脸颊被地上的白雪映得很亮,冷色的白。高启强快几步撵上去,只等来一句冷硬的你来干什么。


  

  我来爬山。他打了好久腹稿,盘算多寒暄几句,结果只倒出来一句。安欣狐疑地打量他,似信似疑,他们之间的信任早就崩塌。


  

他不知哪来来孩子气,突然就逗他说今天不来,或许明天就消失了呢。

你又在开玩笑了,安欣脸上有淡淡的笑意,他说话习惯微微卷舌头,含糊温软很接近笑音,但是最后笑容也没有露出来。


 

再后来06年,年份不太平,三峡大坝刚竣工,自然灾害前后脚就来,反反复复折腾一年。高启强改头换脸青云直上,干爹一个头磕下去,站起来是另一个人。做小伏低他最熟。人命一个接一个杀掉,坐得椅子越来越高。他总是待人笑眯眯,他长一张适合笑是的嘴和眼,内里腐烂污血和鱼腥,好一尊佛面蛇心的一座血观音。


 扯不清道不明,坦白的机会有很多次,但最初刚认识的他们把事情想错了,后来勾肩搭背借梯升天地又把彼此想错了,错不过三,这下真的没机会了。安欣在几年前还会追着他,用亮亮的眼睛逼问他,威逼利诱,恳求他自首。他明亮的眼睛是利刃,死命地割高启强的仅存的良心。他已被黑色的水卷到中心,回不了头了。只望自己快点狠心割下所有良心,他痛。


     他痛。


  总是聚在面馆,安欣请他,明枪暗箭。安欣的眼睛里面仍然明亮,不是失落,是近乎有预料的绝望,是一种被人多次抛弃再摔下之后的诡异的坦然。但他依旧温和,依旧淡淡的隽永。每一次在他觉得良心已经被剜掉的时候,又一次疼痛袭来。


  

  高启强给他讲年轻时候喜欢猪脚面 , 因为贫穷而珍贵的食物。他把后半句实话吞到肚子里,他之前确实喜欢,如今只剩恶心。每次和安欣吃面,欣喜夹杂着良心碾压的痛爽,就像咀嚼良心。


  

他望着安欣眼尾微耸仍明亮的眼仁,黑白泾渭分明,漆色瞳子里面圆溜溜一点高光,高启强突然恨起来,他愤恨安欣离奇的正义感和执拗。他无数次想把安欣撕碎,拆骨扒皮吞下去,把剩下的骨渣都倒进海里,饥饿感要把人吞没,甚至大于恨意。

 

  

  安欣不再劝他自首,把浑浊鱼眼夹到他碗里,他说心明眼亮,平平安安。鱼眼卡在喉咙里,不上不下,火辣辣的恶心。饭后把胃袋呕吐清空,最后吐出来一点黄色的胆水,他闭上眼睛看到盘子里剜掉眼睛的鱼,心盲眼瞎。他想,真好,剜掉就好,剜掉就不会痛。


  

  驾车勃北那一夜,他知道自己背向那座山开始疾行,恶的齿轮开始转动,把他碾成碎肉骨渣,大雨把血的腥气无限放大,安欣沾满血的脸暴露在手电阴森光下,高启强怎么也起不了杀心。 他低喝唐小龙快走,他甚至开始后悔猛击安欣的几计重击和要他命的车祸。


 

   要干这行最忌讳的就是这个,高启强后知后觉地发现,他仅存的一点良心最终会害死安欣也害死自己。可安欣的血缠还绕在他手上,余温尚未消散,是一条条来自阴间的红线,每一条都能轻易地勒死他。缘分也可以让人如此不寒而栗, 只有痛苦才能共勉。


  

高启强还是偶尔惦记旧厂街的鱼摊,在那把浸满海腥气和油渍的藤椅上,他才能短暂地感到自己活着。前二十年大梦一场,过硬的西装料子和领带勒紧他,他之前沾的是鱼的血,现在是人的。罪孽深重,来世变成刀俎下的鱼肉, 开肠破肚,还怨褪孽。


  

  旧厂街里面的空气永远没有变化,沉闷潮湿,破旧颓废里面是致命的致幻,时间恍惚间停滞,小盛和小兰还在等他回去做饭,老大不小还是学不会做饭,撒娇耍赖要吃他做的,让他担心离了他以后要怎么办。不过大学生,那个年代总是值钱,未来大路光明,他突然又不再那么担心。高启强听到脚步声,很轻。他踩在睡眠的悬崖边悬浮,昏昏沉沉觉得安欣来了,他嗅到新警服上特有的硬斜纹棉布的味道,安欣半蹲下看他,还是一张没有岁月痕迹的脸和微微下垂的眼睛。他的血一点点冷下来,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,无论是谁,总不会是他想看见的那个人。


  

   高启强醒了过来。



 老默跟在他后面,当时天网工程尚未普及到偏区,他们预感到一个时代即将结束,新的时代迟迟不肯到来。真空一样的死寂里,他们淌过白色的河,吐出一团团白气,也是如此相似的冬天,但这次高启强没有爬到山顶,也没有给他什么新的指示。


 


    走到半山腰开始下起大雪,铺天盖地。山顶恍然白了头,隐隐约约的深灰青色,天没有亮,沉沉压下来。天黑漆漆,地一片白茫茫。雨是死掉之后的雪,他早就死在2000年的旧厂街,每年携人回去纪念,实际祭奠他自己。


    


   

高启强总觉得安欣总还在后面跟着自己,眼尾微耸仍明亮的眼仁,实际上安欣已经大部分时间避而不见,见面只剩试探和拉扯,后来他想想,这样就好。他一回头,走的太急,老默甚至都看不见了,这下真的是天地之间白茫茫。

   


  

 高启强看到雪落在安欣的头上,洋洋洒洒二十年,他从来不知道,二十年的雪可以落在同一个人的肩上。


 

  

   翻不过的山,多年没见,冷硬似铁,高大如棺,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。高启强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会不会困在这里,他注定没法翻过去,后来想想,这样就好。这样就好。



  

  天要亮了,山尖处反倒逃出来一点太阳的金光。

  


  


  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注: 

    一些隐喻,一些私设剧情,和一些遗憾。


  


 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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